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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三百城─蔡國傑作品展

坐看三百城—蔡國傑俯瞰中的澳門景觀

 

塞尚(Paul Cézanne, 1839-1906)晚年隱居於普羅旺斯艾克斯(Aix en Provence),從1885年開始直到1906年去世為止,不斷的重複同樣的主題,畫下了至少80幅的《聖維克多山》系列。在他去世前曾在一封給兒子的信中寫道:「我在小河邊作畫,主題不斷增衍。同一個對象由不同的角度去觀察,便呈現出更有力的研究主題。」蔡國傑從數年前開始,也不間斷地以不同的角度去觀察、描繪他所熱愛的澳門,如此的作畫方式不但毫無重複感,還像塞尚晚年的創作一般「呈現出更有力的研究主題」,誠如塞尚的好友貝爾納(Emile Bernard, 1868-1941)所言 :「對於存在著的事物的表達是一種無盡的任務」。主題的重複固然帶給畫家更大的挑戰,但是如果畫家畫的並非景物的表象,而是人與世界對話時不斷更迭變動的經驗,那麼同樣的風景也能有千百種面貌。

 

此次蔡國傑以《坐看三百城》為題展出14幅澳門風光:望廈山、內港、大三巴、風順堂、疊石塘山…,甚至整個澳門半島的遠眺,皆是大家熟悉的景緻。然而,與之前的創作非常不同的是大部分畫作的地平線都被拉的很高,甚至若干作品如〈賈梅士東望〉中的地平線幾乎全然消失,以至於我們在觀景時彷彿居高臨下,甚至騰空而起。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畫作的尺幅也拉大了,整齊劃一的全開,對水彩紙而言是所能達到的最大尺寸。

 

風景畫於十六世紀開始發展,帕帝尼爾(Joachim Patinir, 1475 – 1524)是最早的風景畫家之一,然而他畫作中的地平線相當高,呈現高空鳥瞰的全景視點,藝術史學家稱之為「世界的風景」(paysages du monde)。到了十七世紀,在凡.果衍(Jan van Goyen, 1596-1656)或林布蘭特(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 1606-1669)的風景中,地平線下降以標示畫家身體的位置及其視覺所見,稱之為「人的風景」(paysages de l’homme)。「世界的風景」崇高、壯闊、超然、滿佈、無邊無際、難以覊握;「人的風景」則美麗、可親、真實、脆弱、有限。蔡國傑在此系列中,明顯地企圖呈現「世界的風景」:這種風景並非肉眼所直視,而是在畫面中以認知聚集了不同的地理元素,藉以表達作者的世界觀、人的地位和他與自然的關聯,並且以特定的比例來調和真實與想像的成分。事實上,地平線(horizon)的另一語意是「界域」,是個人思想或眼光的範圍,標示出畫家對世界、對生命、對事物的看法 。「三百城」中的「三百」意味著「多」:不只是數量上的多,也是風景瞬息萬變、無限繁多的面貌。而「坐看」則意味著藝術家採取的位置與視角:究竟是什麼樣的位置與視角呢?某種軍事用語中最具戰略地位的「制高點」?某種藝術家渴望文化登高的心理想望?某種期待掌握全局、盡收眼底的格局與野心?某種在浩瀚的世界之前道出的人類渺小卑微感?可以確知的是,以「世界的風景」呈現出來的澳門,可以提供觀眾另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視角以及無盡的想像空間。

 

鳥瞰與遠眺的視角更新了繪畫的空間場域,賦予色彩、形狀、線條與筆觸新的存在及更多的自由。現代畫家如竇加(Edgar Degas, 1834-1917)、莫內(Claude Monet, 1840-1926 )均特別鍾情於俯角的構圖,地平線的拉高甚至消失,造成空間深度的降低與消逝。如果〈覽望澳門半島〉、〈大三巴下望〉仍然維持著中低的地平線,以至於畫面仍維持著某種深度,〈望廈山遊目〉則迷失在一整片的綠、黃、褐、灰,以及飛揚的筆勢、墨漬、色點及顏料的滴淋之中。畫中的形,通常才勉強辨識出來,就已翻覆、吞沒、消失於色彩與線條異軍突起的夾擊中,使得他所營造的世界,多了幾分變調,增添了些許險阻,更邁向了抽象。材質的表現性也參與這場繪畫的「非物質空間」營造,不只來自於一種造形的考量,似乎也是一種心理的需要;似乎是對自然的參照,又似乎是對現實的逃離。

 

最後,那霸氣的簽名千篇一律的橫亙於畫作的最上方,彷彿坐看著這一切,訴說著一幅又一幅畫家俯瞰中的,任想像奔馳的,千變萬化的三百城。

 


策展人
陳貺怡

巴黎第十大學當代藝術史博士
國立台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