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風景」——新媒體藝術專題展覽之一:「數據景觀——數字時代的後攝影藝術」官宏滔個人作品展
1.
是次展覽「數據景觀——數字時代的後攝影藝術」為澳門全藝社2024之年度計劃「人造風景——新媒體藝術專題展覽之一」,是全藝社首次登陸於澳門巴黎人購物中心的首場當代藝術展,呈現了青年藝術家官宏滔的一系列最新作品,展現了他在這個數位充斥的時代中,對於不斷演變的影像創作領域的探索。官宏滔1996年出生於澳門,他的藝術旅程反映了社會文化、藝術、科技進步與哲學之間的交接點。
官宏滔在美國麻省大學達特茅斯分校數碼媒體系接受了傳統至數碼攝影的訓練,他的早期作品展現出捕捉當代景觀精髓的意向與敏銳的眼光。然而,他並未止步於單純記錄物質世界,而是利用攝影作為跳板,探索更廣泛的主題和思想。他鏡頭下的城市建築、山川、水流或天空並非僅僅是「再現」(Representation),而是轉化為抽象的形式,充滿了神秘感和哲學意味,引人入勝。
對抽象和再現極限的探索促使官宏滔擁抱了數位媒體的可能性,2020年回到澳門後,他進一步拓展了他的創作邊界,他的作品開始反映數位領域的普遍影響,在不斷複製和操控的數字時代質疑圖像的本質,並提出「後攝影藝術」的觀念。
是次展覽於每天平均遊客數量達4萬人的澳門金沙度假區的標誌性建築之一:澳門巴黎人的購物中心舉行,展覽橫跨六間店舖(展廳),每一間均帶有展覽「數據景觀」的特定篇章:《旅遊造神 I》(The Apotheosis of Tourism I)、《旅遊造神 II》(The Apotheosis of Tourism II)、《蒼蒼》(Blue Wave)、《地穴》(The Allegory of the Aperture)、《天玄》(Barakah)和《數據景觀》(Datascape)。
官宏滔獨特的文化背景為他的藝術視野增添了一層複雜性。他在澳門這個東西方文化交匯的地方長大,使他對文化融合和對比之美有著深刻的理解。這種感悟在他的作品中顯而易見,他經常將看似截然不同的元素並置,從對比的力量中創造出一種和諧感。
本次展覽邀請觀眾思考數位時代攝影定義的演變。官宏滔的「數據景觀」不僅僅是照片,而是錯綜複雜的構造,由大自然、光、像素、建築等原素材精心打造而成。它們是對感知本質、科技對我們生活的影響以及在日益數位化的世界中尋找意義的沉思。
官宏滔通過他的作品鼓勵我們超越圖像的表面,深入探討塑造我們視覺體驗的底層結構和過程。「數據景觀」不僅僅是一個藝術展覽,更是一次對21世紀的觀看和理解行為的探索。
攝影與燈光裝置作品系列《旅遊造神》尤為引人注目,旅遊業作為澳門主要產業之一,同時也是現代人「社會制約」(Social Conditioning)的一種行為,甚至許多人將旅遊視為人生意義。官宏滔巧妙地將旅遊中這種「社會制約」與傳統宗教提供的價值觀並置。這種對比在澳門——一個東西方文化碰撞和融合的地方——尤為明顯。由此產生的圖像類似於荒誕、戲劇化的宗教儀式場景,突出了我們在數位時代通過旅行追求意義所固有的矛盾和諷刺。作為展覽整體敘事中的一個篇章,《旅遊造神》呼應了聖經中出埃及記的故事。正如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逃離埃及的奴役一樣,旅遊提供了一種當代的逃離,一種朝聖之旅,人們在陌生的土地上尋求一種世俗的救贖。
官宏滔利用攝影作為社會觀察的工具,將旅遊的儀式記錄下來,彷彿它們是宗教習俗。遊客的打卡動作、精心製作的社交媒體貼文,甚至使用的設備,都成為他作品下的主題,並通過文化符碼的和影像數據的重組方法被重新創造。人造閃光被用於營造光暈效果,將平凡的旅遊快照轉變為近乎神聖的圖像。這些光暈照亮了那些因旅遊業的壓倒性存在而失去其作為世界遺產的歷史靈性。相反地,它們成為自拍和社交媒體貼文的舞台背景,代表著一種獲得短暫幸福的新型儀式。
這些光暈也暗指了瓦爾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提出的「光暈」(Aura)的美學概念,即機械複製時代藝術作品失去了其現場性的「光暈」。官宏滔似乎在暗示,在這個痴迷於個性和大眾吸引力的時代,光暈——曾經是文化藝術真實性和稀缺性的標誌——已經變得民主化,甚至可能因其可複製性而貶值。
2.
在展覽房間《旅遊造神 II》中,官宏滔把澳門最著名的兩大景點大三巴和媽閣廟的以數碼後製影像的方式複製成購物中心內的大型打卡點,將宗教、歷史景點複製到消費主義空間(購物中心)本身就是一種視覺上的量化。它暗示了這些景點在現代社會,尤其在旅遊業中的「被複製」、「被消費」的現象。原本獨一無二的文化遺產,在這樣的語境下,彷彿變成了一種可以被隨意複製、傳播和消費的圖像。當大量遊客在這些複製景點前進行相同的「打卡」動作時,就會形成一種視覺上的「數據化」效果。 他們的行為模式被突顯,彷彿成了一種社會現象的量化呈現,引發觀者對旅遊文化、消費主義和社會行為模式的反思。
3.
在《蒼蒼》的展廳中,官宏滔進一步將「後攝影」的觀念發展。莊子寫道:「天之蒼蒼,其正色邪?」意思是:「天空蒼蒼(泛指藍色)茫茫的,難道是上天真正的顏色嗎?」莊子的哲學思想本身就帶有對「真實」與「感知」之間關係的懷疑。天空的顏色並非真正是藍色,而是光線散射的結果,這與攝影作為一種媒介,如何「再現」而非「複製」現實的概念相呼應。官宏滔在作品中利用攝影技術和後期處理,刻意挑戰觀者對「真實」的感知,例如通過改變天空或山水的顏色,製造一種超現實的觀感。「後攝影」強調攝影不再只是單純記錄現實,而是可以被用來創造和建構新的現實。
4.
在《地穴》的展廳中,官宏滔將大灣區城市發展中的建築攝影作品進行數碼後制重組,創造出超現實的幾何影像,這與柏拉圖的《地穴寓言》存在著精妙的呼應和深刻的聯繫。《地穴寓言》的核心概念是一群囚徒從小就被囚禁在洞穴中,只能看到洞穴牆壁上的陰影,並把這些陰影當作真實的世界。官宏滔的數碼後制建築攝影,可以被視為是對城市發展的一種「扭曲」或「抽象」的呈現,如同洞穴牆壁上的陰影,並非完全真實的再現。數碼後製的運用模糊了「真實」與「虛擬」的界限,觀者看到的並非完全真實的建築,而是經過藝術家主觀處理後的影像,這與囚徒將陰影誤認為真實世界的概念相呼應。觀者置身於展廳中,面對這些超現實的建築影像,如同置身於柏拉圖的洞穴之中,需要思考和辨別眼前所見的「真實性」,並思考藝術家想要傳達的深層含義。官宏滔的作品或許在暗示,我們對城市發展的認知,可能也如同洞穴囚徒一樣,被某些表象所遮蔽,需要更深層次的思考和探索才能觸及真相,是對我們身處的城市環境和時代發展提出更深層次的詰問。
5.
在《天玄》的展廳中,官宏滔把他拍攝和經過後製處理的天空、月亮的影像呈現。明末醫學大家張介賓在《類經》曰:「玄者,水色也,天一之義,至真之要,重在精也。」故「天玄」指的是人身之精。即指存在於人體之中具有生命活力的有形物質。他將「天玄」這一關乎人體精氣、生命本質的概念,與他拍攝和後製的天空、月亮影像相結合,構建了一種充滿隱喻和哲思的藝術空間。「天玄」的概念本身就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認為人體是宇宙的縮影,人體精氣與天地運行息息相關。官宏滔將象徵宏大宇宙的天空、月亮與「天玄」並置,暗示著人與自然、個體與宇宙之間的微妙聯繫。「天玄」指的是人體內的生命活力,而天空和月亮作為自然界的一部分,也蘊含著某種循環往復、生生不息的力量。官宏滔通過對天空、月亮影像的捕捉和處理,試圖在視覺上呈現出這種抽象的「生命力」。 例如,他運用特殊的攝影技術和後期製作,來展現天體的運動、光線的變化,以此來隱喻生命的流動和能量的轉換。
6.
在最後的展廳《數據景觀》中,官宏滔把其攝影作品進一步轉化為視頻錄像作品,像萬花筒的流動影像在觀者前呈現,是數據洪流的視覺化呈現。「萬花筒」的比喻十分貼切,它象徵著數據時代信息爆炸、瞬息萬變的特點,是在試圖將抽象的數據洪流,轉化為一種更直觀、更具衝擊力的視覺體驗。觀者彷彿置身於數據的海洋之中,被各種信息碎片包圍,感受著數字時代的勢不可擋和迷惘。
「萬花筒」的流動影像,沒有固定的答案,它如同一個開放式的結尾,引發觀者無限的思考和想象。在數據時代的洪流中,我們該如何保持獨立思考的能力?我們該如何構建一個更具人性、更有溫度的數字未來?《數據景觀》展廳以其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和深刻的思想內涵,為官宏滔的展覽畫上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句號,同時也為我們理解數字時代、思考未來圖景,提供了一個寶貴的藝術視角。
「數據景觀」不僅僅是對當下數字時代的呈現,更像是一種對未來景觀的預言。隨著科技的不斷發展,數據將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塑造著我們的感知、思維和行為方式。官宏滔的作品,或許是在警示我們,要對數據洪流保持警惕,同時也要思考如何在這個新的時代語境下,重塑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人與數據的關係。
在展覽期間,藝術家官宏滔將會於《數據景觀》的展廳中進行現場影像創作,讓參觀者能直接與藝術家交流,歡迎有興趣人士參與。
結語
漫步於「數據景觀」展覽中,引發我們對自身處境的深層思考:官宏滔的作品,究竟是在警示我們警惕數據的侵蝕,呼籲我們在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人與數據之間重建平衡?還是在邀請我們擁抱數字和人工智能,躍入一個充滿未知可能的科技新世界?
當我們沈浸於「人人都是藝術家」的幻覺時,是否意識到自己正逐漸成為數據的傀儡?當物質世界被數據化,當個體價值被算法定義,我們該如何自處?文藝復興以「人」為本體,催生了燦爛的藝術文化,而當我們邁入以「數據」為主體的時代,個體表達將何去何從?
或許,答案並非非此即彼。在「數據景觀」中,藝術家以略帶戲謔的方式呈現了這種矛盾和張力:一方面,他借小人模型的「擺拍」,暗示著數據時代對個體自由的限制;另一方面,他又通過光影的運用,賦予這些小人以靈魂,展現出個體在數據洪流中掙扎、抗爭的微光。
面對著科技的浪潮,我們應該謹慎選擇前行的方向。是警惕數據洪流帶來的異化,堅守「人」的價值和尊嚴?還是擁抱數據化浪潮,在與科技的融合中尋求新的表達方式?也許,在「人」與「數據」之間,存在著一條尚未被探索的路徑,一條能夠讓我們保有自我、創造未來的道路。而這,正是官宏滔的作品留給我們的終極思考。
策展文|郭恬熙